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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歸涯第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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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章 歸涯第六

林霽華撥弄著花簪後頭的幾點珠玉。那珠玉蕩著,她垂眸看得出神。一擡眼,就瞧見銅鑒裏頭自己不施脂粉的半張面孔。

花簪是李正德贈的,她這輩子卻戴不了幾回。若一切順利,端王殿下順利登基、將她策立,這小半生戎馬便算有個交代。到時,這花簪合了時宜,也可戴它一戴。

說到底,僅僅是個交代而已。

“郡主,副統領已到了,且去見吧。”一個近衛在帳外道。

霽華已吹熄了燈,起身冷冷道:“誰是郡主。”

“督軍。”近衛忙改口,待她撩了帳門出來,急急地行了軍禮。霽華一身青黑袍,劍袖外束銀護腕,右手扶持著腰間長劍,大步向前去。兩側軍官皆行禮,將她擁至轅門前。

稍遠處,有馬蹄聲襲來,直到明火執仗下。胡伯雎與三五侍從翻身下馬,行了禮,按著劍走到林霽華身前。

他一個八尺男兒,比那女子高出許多,卻著實感到被人壓了一頭。林霽華壓根沒擡頭看他,側身略略擡手,便先行向軍營裏快走去。胡伯雎大步跟上,道:“郡主召我,敢問何事?”

“副統領與霽華相識久,背過黃沙咽過血,才捱到太平世。”霽華撩開軍帳,辭了左右,便只是負手而立,背對著他,“我拜左將軍後,為陜西行省三督軍之一,然只我一人,無權可用,與你這禁軍副統領更無從屬之分。今日你來,霽華權當是你買了我幾分薄面,在此謝過了。”

“不敢。郡主同端王殿下情意深重,萬事不敵二人,我來得倒多餘。”

“你也如此謹小慎微了。”霽華一哂,點了盞燈,吹熄餘火,“怎麽,孟觀火身旁站得頗辛苦罷?他手段了得,怕是眼裏不容沙子的。”

“那臣下便直言。”胡伯雎拱手道,“若郡主欲求臣下為不利於侯爺之事,恕臣下手腳動不開,也難為那不仁義之人;再者嘛,京畿重地,兵防禁權,不納私情......”

“罷了罷了,打什麽官腔呢。”霽華回身看他,笑道,“好啊你,我問一句,你倒要發高論。不過叫副統領平日擦亮些眼珠而已,莫疏忽了。”

她隨手抽了一封文書,擲到胡伯雎懷裏。後者本是大字不識幾個,虧得孟汀平日裏教他,如今見字卻還頭痛欲裂。將那文書讀了一半,他直接想觸柱身亡。

歸涯司不經敕令,在終南山鳴鐘重開了。

“那許子覓,果然還活的好好的。”

李鑒算是清閑了幾天。說來也不閑,他翻了幾天文告,將存疑處都抄錄下來。孟汀將謝之問書架子一般放在他身邊,自然知道他所作所為,象征性地拿他的病說了次事,便不再過問了。

沒幾日,許鶴山就派人送帖,叫他上終南山。

若說他李鑒的這一把算計能被冠冕堂皇地飾作存國仇,那許子覓的家恨可算得上光明磊落。先帝在時,用其父許昶為歸涯司正使,直接聽命於帝王,為其練死士。那會,三十禁衛軍不敵一個安放在外闈的死士。

然而崇寧國府事發,將為太子的嘉王尚含恨飲鴆自盡,許正使更被安上一個謀反之名,落得滿門抄斬。

許鶴山當時恰在雲夢之地游歷,聞此噩耗,便幹脆坐地歸隱,暗存隱痛。他平日對著秦燁,頗有一副跋扈張揚的作派,倒也不愧為當朝首輔的門生。然而一旦被觸到此逆鱗,他便頓失了疏狂氣。李鑒看來,許鶴山不像正使,倒像真死士。

終南山一開張,李正德必然坐不住,這幾日便會動作——但又不會過於顯眼,只掩人耳目地行事。歸涯司鐘鳴,便是要叫散沙重聚。若能得當年十之七八,便算盛況了。

當年,各路人馬中身手上上乘之人都願來歸涯司。一來,司中升遷快,一進去就是官同指揮使;二來,俸祿也不少,逢豐年還有加石。

這兩樣,現如今,許鶴山一樣都保不了,如何能來人哪。

李鑒給他打了幾宿算盤,結果皆為一聲長嘆。孟汀晨昏時來見他,常常是煮茗時聽見他邊嘆氣邊詢問如今武官的俸祿,曉得他在想什麽,偏不答他的話,笑道:“殿下倒也無需多慮。我內無家眷,亦不置幕僚。府中多養殿下一個,還是周轉得來的。”

“侯爺又逗人呢。”李鑒乜他,擡手拍了下他的護腕,“看許子覓送的私帖了?知道得太清楚,講起來可就沒什麽意思了。”

孟汀留心爐火,還未回話,便聽他道:“不過於你處也住不了幾時。”

也對。年關一至,上元自然不遠。

孟汀心下一空。千裏之外,他自然有心無力,夠不到李鑒。而此刻這位殿下分明安坐在眼前,入九淵抑或登霄殿皆是一念之間。若作壁上觀,李鑒必然仗著他的不愈疾,愈發不要命。

孟汀舍不得。

對著他沒別的因由,不過是舍不得。

“難卻!”他喊了一句,眼見那少年奔過來,便一指爐火,起身尋了毳裘,又要找筆墨來書寫。李鑒撐著面頰,另一手替他磨上墨,問道:“你寫甚麽書帖?”

“跟殿下去見許大人。”

“上終南山啊,好說,勿用書帖也。”李鑒扔下墨,一拍手,“惟孔方兄引薦為妙。若此公允許。多多益善,侯爺速速與本王上山。”

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。

謝之問正煎著茶,聽見廳堂外有人吆喝著備車馬。猛擡頭時,對面二人已然不知所蹤。

“放著這茶又不喫?不僅其才不為用。”他撓撓頭,“那只能挑鄙人了。”

秦嶺巍然,終南負雪,山路難行。上了一半,車軲轆已打滑了,馬匹也被勒著慢行。李鑒一挑簾子,向外瞥了一眼,便叫住禦者,自顧自跳下車,跟著車馬緩緩地向上。孟汀拎著他的外袍下來,將他裹了個嚴實,將他擋在山路內側。

“真把我當小孩兒養了。”李鑒笑道。

前夜於鬢邊的一吻,某人似乎毫無察覺,他也不急。於此,他似乎思慮了數年——他外頭這層皮肉是酥軟的,世人也常愛美人皮肉,鮮有人瞧見他骨頭尖利,自私自尊且張牙舞爪。他不知自己會不會愛人,愛女人、男人抑或是只愛他自己。

孟汀於他而言,少為冷風月,多為毳衣爐火,擁著便覺得暖和。他尚看不清自己是真的有些松動了,還是只想烤個火。然而,世間火爐是嫌多的。

可像孟汀這般模樣的也忒難得。

李鑒垂著眼不說話,孟汀便知道他在想事情,只當是些不上臺面的謀略算計,沒往這麽不著調的方面去思量。

自先帝崩後,孟汀便鮮少出京,現在卻頗為放心——全天下的眼現如今都盯著李正德,李正德手裏雖有兵,卻皆在西北。他若忍不了這幾日,悍然政變,就是要逼孟汀這雍昌侯起兵勤王,到時即便江山易主也由不得他端王殿下。

況且,就算天下人都篤定安王已死,最懷疑的人也是李正德。

也不知李鑒的兄長在夢中與他鬥了幾回合了。孟汀想著便輕笑一聲,擡眼時李鑒恰巧看過來,他便收了笑,再作出溫良恭儉讓的架勢,極恪守臣綱地再向他的殿下作出“請”的手勢。

李鑒看他垂眼,步子微停一瞬,攏袖擡手。

“你鬢間有霜雪。”他不動聲色地輕拂一下,收袖回身,依然輕捷地向前走,頗滿意地察覺孟觀火的步履與呼吸皆一滯——又快步跟上來。

山間本是寒氣重,加之天氣多變,本是有些晴意,頃刻之間無邊風雪又漸漸密作幕帳,將山林染作一片白茫茫,頓為銀世界。李鑒昔時也曾隨故許正使上過歸涯司,同為冬日,亦有大雪,他與許鶴山一路折冰淩,盛在枯荷裏。

終南覆山雪,人間幾重年。

而他仍是深一腳淺一腳地於此間跋涉,聽著身後車馬轆轆、鸞鈴聲聲,身前再無引路人,卻也不覺得茫然無措。畢竟身側多一人,到底不一樣。

遠處,隱約見山巔屋舍於白日燃燈火,在風雪之下竟堪比朝陽。轉過一座石橋,李鑒遠遠望見許鶴山一身青衫暗氅立於雪中,向此間二人行禮。他擡手還禮,走到近前,便覺許鶴山的眼光毫不避諱地落到了雍昌侯身上。

他問得也直接:“侯爺算是選邊兒了?”

“雪緊,進屋再談。”孟汀看了眼李鑒,回身叱停了車馬。許鶴山微微一笑,引著二人向歸涯司深處去,入了當歸草堂。裏邊炭火燒紅,許鶴山自江陵帶來的小童在一側回燈添茶。孟汀同許鶴山坐下,餘光瞥見李鑒一人向後院悠悠轉去,身影沒入雪中。

“殿下睹舊思人,侯爺莫擔心了。”許鶴山向他奉了茶,“上次見侯爺,還是......元嘉十三年,您襲爵之日。時節如流,今日能見於此,實屬不易。”

“貴司重開,朝野震驚,不久必有動作。”孟汀道,“許正使還是......小心駛得萬年船。”

“從前聽聞侯爺少時為人,疏曠恣肆,如今卻也‘小心駛得萬年船’了。”

“慎始敬終乃為人臣之本分。”

“侯爺是誰的臣?”許鶴山再逼一步,“端王殿下,還是安王殿下?”

他前些日子在江陵,故意問李鑒是否見過孟汀。孟汀護送李鑒來江陵,二人不可能不見面,甚至交情已然太深了些。自李鑒下意識的一楞來看,他自己也不能志在必得地將雍昌侯穩穩納於麾下。

孟汀擡眼看向他,淡然道:“先帝新喪,本侯不過是先帝的舊臣,何來自擇二主一說。”

許鶴山頷首無言。孟汀沈下氣,起身抱起大衣,向回廊後走去,只見李鑒獨身倚在月門側,向外邊的千山萬壑望著,已然落了雪滿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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